公司动态

Bsport体育专访《人世间》导演李路:“任何时代都是以小人物为分母构成的”丨影视大咖谈

2023-10-02 阅读次数:

  电视剧《人世间》中周家一家之主周志刚退休后从大三线回到老家、城乡结合部的“光字片”。即便如此,一家人过年也很难团圆包饺子。 (剧组供图/图)

  一开场,是1969年的中国。东北某省会城市吉春市的城乡接合部“光字片”,一个叫周秉昆的年轻人经历了两件大事:一是目睹了死刑犯游街和被枪决,其中一个是自己在工厂车间里一起干活儿的好哥们儿,深受震撼;二是父亲周志刚要去“三线”当泥瓦工,支援三线建设,哥哥周秉义和姐姐周蓉,也响应号召“上山下乡”,成了知青,家里只剩下“老疙瘩”周秉昆和母亲相依为命。一家人的生活轨迹从此发生巨变。

  故事由此铺展开来,跨越五十年。“光字片”的常住户、工人阶层出身的周家五口人是故事的圆心,由此辐射出枝枝蔓蔓。周家人之外,《人世间》里出场的人物多达百人,勾勒出一代人的“大江大河”。

  该剧改编自作家梁晓声茅盾文学奖同名获奖《人世间》。导演李路拿到这本的时候,《人世间》还没有获奖,李路看完大为感动,决定改编拍成电视剧。他之前的两部代表作分别是反腐剧《人民的名义》和法治剧《巡回检察组》。更早之前,他是南京电影制片厂生产副厂长、江苏电视台电视剧制作中心主任。

  李路拍电视剧有野心,要拍就要拍伟大的作品,《人世间》里的小人物,符合他心里对“伟大”的定义。

  项目定下来,李路约梁晓声见面,见面第一句话,他问梁晓声:为什么要写这部?梁晓声告诉他,最初只是一些个人情愫。梁晓声的父亲是“大三线年代中期就离开家,每隔几年才回一次。好不容易回家探亲一次,“知青”梁晓声又下乡了,总是和父亲错过,见面次数少之又少。梁晓声写《人世间》,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想弥补感情上的缺失,尤其是父亲去世后,他觉得要用文字致敬那一代工人。

  梁晓声一家的情况,和《人世间》的周家很像,“文革”期间,父亲去三线,梁晓声和大弟弟下乡了,家里剩下母亲、哥哥、妹妹和一个小弟弟。哥哥患有精神疾病,小弟承担了照顾全家的重担。剧中的周秉昆,就有小弟弟的影子。“这些留在城市普通劳动家庭的青年,在我们的文学、戏剧、影视剧中几乎是缺失的,他们被表现得非常少,是沉默的一代,那么我就为他们写本书吧。”梁晓声在采访中说。

  梁晓声对李路也有问题,他反问李路:为什么要把这样一部拍成电视剧?李路回答:“我对工人题材有感情”。七年前,李路就自掏腰包,拿下了一部工业题材,却找不到编剧。和梁晓声一样,李路也是东北人,成长过程中,他目睹过东北重工业的繁盛和兴衰,也见证过工人群体在面对下岗时的阵痛和坚忍。

  《人世间》自2022年1月28日上线后,在网络形成热议,讨论的角度涉及方方面面,溢出了剧作本身——有讨论成功学、讨论孝道的:上北大的哥哥姐姐,学成归来当副省长,和没上过大学、全心全意照顾家的弟弟,谁更成功、谁更孝顺?有讨论爱情的:周家老两口,几年不见一面,他们之间有没有爱情?姐姐周蓉当年为爱不顾一切,跑到大山沟里陪诗人过苦日子、当知青,多年后却要面对爱人的出轨和背叛,她当年的付出到底值不值得?

  《人世间》播出后,李路经常收到朋友发来的微信,一个医生朋友发来微信,反复向他确认,“秉昆和秉义,他俩后面没事吧?没出什么问题吧?”

  “可能这种类型剧这些年少了一些,所以真是牵动大家的心。”李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。

  李路记得2017年《人民的名义》播出时,“有来自各个阶层的反馈,包括好多省的领导中午吃饭看,坐在那儿拿着盒饭看《人民的名义》,还有部队的、社会基层群众,那真是破圈。这次我们也在密切关注,是否真正意义上的真破圈,是你在喊,还是更多人茶余饭后地喜欢。”

  南方周末:梁晓声的原著《人世间》被称为“平民的史诗”,你决定拍摄《人世间》时,怎么理解和梳理这个作品?

  李路:我拿到《人世间》的时候是2018年6月,那时候它还没有获得茅盾文学奖,也没有被称为“平民的史诗”,只是一套刚刚出版。《人民的名义》之后,我拿了一些项目,觉得都没有超过《人民的名义》和《巡回检察组》的,这让合作团队也很为难。他们说那你要选一个什么样的题材呢,我就说,伟大的,就三个字。后来有一个文学编辑跟我说,梁晓声刚出了一部你看看,不过长一点,有115万字。我把这个读了,很感兴趣。但文字和视觉还是有巨大的区别,阅读层和收视群也是完全不一样的,所以从文字体到剧本要有一个提升,从剧本再到视觉化有另外一段路要走。现在呈现给观众的58集电视剧是我们紧凑到不能再紧凑的一个版本了,因为我们粗剪是88集,精剪是72集,送审是66集,最后压缩到58集。

  南方周末:你希望拍一部伟大的作品,《人世间》讲的是一群小人物的故事,这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?

  李路:要看清楚《人世间》文字背后巨大的力量,这可能是很多人看不到的。写这么小的一个家庭、一条胡同、一个片区的青春史,怎么就折射出中国这五十年的巨大变迁呢?怎么能有巨大的感染力和影响力呢?说良心话是要眼光的。甚至也有人质疑网感,还有一些质疑受众的年龄层次,这么一个讲述苦难的故事,有没有人看,等等。我是这个戏的总负责、实操人,从选材到孕育、布局这个戏,我一直就像《人民的名义》一样(我是拿个人身份证跟最高检影视中心签的约)。我知道这种戏该怎么弄,该找谁演,在什么平台播出,是很清晰的。

  《人世间》拍摄定下来之后,我就跟梁晓声老师见面了。见面之后想听一听梁老师的创作初衷,就像当时我找周梅森一样,周梅森一句话就把我打动了,他说要做什么样的《人民的名义》,怎么样做。这次也是,梁老师来了之后,Bsport体育我觉得大家切合点是一样的,有一种使命感,想为百姓、想为平民,想为这个时代,中国历史上剧变的这五十年的人和事给予视觉、文字证明,大家还是有家国情怀的。

  七年前,我个人掏腰包拿下了一部写工厂工业题材的,可是找不到编剧,没人来写。我认为这也是必然情况,因为七年前我们还在绝对娱乐中行走,拍出来可能也没有人静下来看,所以说好多事情生逢其时才是最重要的。

  南方周末:《人世间》的开场就是“文革”期间的知青岁月,对这段特殊历史时期的展现,你的想法是怎样的?

  李路:梁晓声的“伤痕文学”是“好人文学”,这是在文学界深深盖上烙印的。但这次在电视剧里,我们没有在“文革”、知青问题上加更多的笔墨,用寥寥数笔代表了一个群落。像那个弹钢琴的女知青就是,她是从上海来的南方知青,来到大东北那么冷,用她的话讲,我这手就是为弹钢琴留着的,干不了粗活。

  那个时候类似这样的知青故事很多,但咱们也没渲染,也没扩大,只把剧情如实地拍出来。她为了返城,付出很多,但即使这样一个小人物,我们也没有把她写一笔就没了。

  南方周末:“伤痕文学”在一段历史时期是非常火的,后来渐渐淡出大众视野。你怎么看伤痕文学,尤其是把它改编成能被当下接受的影视作品,你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?

  李路:“伤痕文学”是改革开放之后特定一段历史时期的一种提法,现在提“伤痕文学”已经不合适了。《人世间》写的不是伤痕,而是人间烟火,它没有以批判的眼光去嘲讽什么,就是生活的点滴映射出时代的变迁。能够喜欢这个作品一定是价值观认同的,有激情才去做这件事,没激情犯不着做这件事,那就拍别的了,我对《人世间》主题和价值观是认同的。我所做的就是从视觉化这块进行一些归拢。我做总体把握的时候,确定了温暖是底色,改编都要围绕这个来。当时拍《人民的名义》的时候,用当时(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)电视剧司的评价,叫做光明hold住黑暗,正义hold住邪恶,这个比例一定要用得对。我们这个剧的比例,用的是温暖作为底色。

  李路认为,《人世间》写的不是伤痕,而是人间烟火,是生活的点滴映射出时代的变迁。 (剧组供图/图)

  李路:我们改词、改景,像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,有的时候改行动线。编剧在二度创作上对原进行了凝练,因为你不可能像那样太娓娓道来,毕竟集数在这儿、人物在这儿。拍起来又是另外一个概念上的事,现场演员有一些即兴的东西、导演有一些即兴的东西,甚至有一些案头需要去调整。我们这次演员的配置是比较高规格的,他们基本上一个底色是都会演戏。这种情况下,导演的责任是鉴定、辨认,这样是可以的,那样是不可以的,并不需要过多让他们完全按我的意思来演。

  比如丁勇岱老师,他演的是周秉昆的父亲。他进入剧组的时候,刚拍完《跨过鸭绿江》,演彭德怀。来了以后,他两个手天天插着,像个大将军,我就着急了,“老丁、丁哥,你把手拿下去,你现在是老工人,你把腰驼点儿,憨点儿来,咱这儿没有千军万马!”他真的是好演员,过了几天就回来了,把身段放低。

  这些需要演员的功力,同时也需要剧组营造创作氛围。很多人来探班都惊呆了,我们有房车休息室,大家基本上换光、换镜头的时候没人往外跑,都坐在那儿聊天,看对方表演,都很安静。摆POSE的、跑来跑去的没有,都是很安静地准备下一场戏、下一个镜头。

  南方周末:《人世间》里的主角是“光字片”的周家人,以及与他们相关联的各色人物,加起来有一百多号人,你们是怎么安排这些人物的呢?

  李路:我找了编剧王海鸰,请了她来之后,没多久,新冠疫情暴发,我从外地回到北京,看了十几集剧本,从晚上一直看到天大亮,热泪盈眶,非常激动,给王海鸰发了一个长微信,表示这个方向是对的,成了。海鸰老师对题目的提炼描摹和是相近的,但也有区别。比如像骆士宾这个角色,就是我的命题,我说要有这么一个人,他是商人,是改革开放后起来的一代商人,原里没有,骆士宾提供了比色板。像周秉昆,他就是小人物,他没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,但是你看现在网上的发酵都是“笨儿子得济父母”“家里的老疙瘩反倒是父母的暖宝宝”。

  我们没想到社会的讨论会延伸到这么多地方,但是像光字片里体现出的仁义礼智信、孝道、人与人的温暖,这是我们更看重的,或者说这些年所缺失、人内心的某个角落尚存的。你看韩剧里经常出现的画面,是一家人吃饭香喷喷的,咱们确实这么多年都是家里人口越来越稀少,年味越来越少,人情味越来越淡薄,邻里不相来往,独生子女没有家庭群落。但是,虽然稀薄,你不能说每个人的心里没这块,都是有,只是没被唤醒。这部戏有一个唤醒功能,就是把中国人这几千年来人情、家、国,小的和大的温暖的勾连在这里好好编织出来。按这个方向走,我们把一些边边角角的东西去掉了,把温暖作为该剧的主旋律之一,让大家更多感受到这五十年中国大的变迁,由官员、工人、各个阶层的努力和付出,加上隐忍捏合在一起的产物。

  南方周末:殷桃饰演的郑娟(周秉昆妻子)的出场让人印象深刻。明明是一个破破烂烂的茅草屋,一个没有棉裤穿的落魄女子,她坐在炕上串糖葫芦糊口的场景却让人眼前一亮。类似这样的场景,你们在拍摄时的考虑是怎样的?

  李路:拍殷桃出场这一段我们花了很长时间,如果按电视剧的节奏是非常贵的了,我们花大量时间布光、布景,如果按有些剧那样,三天一集、四天一集这种速度,是不可能拍这场戏的。从我们的理念上来讲,任何时代都有蓝天,每天太阳都要升起,再灰暗的角落也有美丽的人,只不过你从什么视角去看。郑娟的家虽然家徒四壁,就剩点破柜子、烂棉花被子,但是她的美是挡不住的,要不然周秉昆也不会一见到郑娟就马上怦然心动。所以说任何年代都有它挡不住的美,尤其咱们这个戏,开拍一个月之后就被迪士尼买走了版权,要在全球播放,所以我们时时刻刻都有这种意识,不光是自己过家家,这个戏会漂洋出海的。你破可以,不能脏,你的窗花,可能很穷、很清贫,但还是要干干净净的。

  南方周末:剧中主角,周家父子,尤其是秉昆和他父亲的关系,你觉得是典型的中国式父子关系吗?

  李路:对,周秉昆和他的父亲,是我们呼唤的或者曾经拥有的这种父子关系。周父在“大三线”做瓦工,他是八级瓦工,当年收入不低的,相当于高干的收入。台词也讲到了,他自打结婚,就和李素华,也就是他老伴儿没见过多少次面,三年探亲假,有的时候回不来就攒着,甚至有一年春节是时隔八年才回来,你想想,人一辈子有几个八年?周秉昆当仁不让顶着这个剧最大的男主角光环,全剧讲人物命运最多的就是秉昆这个人物。以一个低俯视角,一个世俗意义上没有成功的人,一辈子命运的起伏作为叙事点,我觉得这也是梁晓声这部能获茅盾文学奖最主要的原因——小人物、大英雄。任何时代都是以这些人为分母而构成的,不可能人人都成功、成为大人物,生活就是由无数的周秉昆累积而成的。

  南方周末:《人民的名义》是你的另一部代表作,当时不被大家看好,没想到后来一部主旋律片变成了爆款,这次《人世间》也是这样,你的秘诀是什么呢?

  李路:如果爆款能有公式的话,那人人都可以做爆款了。《人民的名义》也好,《人世间》也好,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和剧情。《人民的名义》有强情节,有当时反腐热背景下的这种时间性。但《人世间》是没有这两项的,既没有强情节,也没有反腐的强力的时效性,而是娓娓道来的,(它们)完全是两种手法、两种样式的爆款。爆款是结果,平时如果没有这方面的激情和思考,是不可能来做这种东西的,肯定是有感而发,有热血,还要有担当。